被遗忘的将军村：十四位革命志士、八位高级将领在历史背面

岭根村俯瞰图
本文发表于2015年8月《书城》杂志，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。
每次回临海探亲，我的学生吴世永总要开车带我去参观一两个景点。这些景点，也有新造的，但多数是旧址重新加以开发，使我这个临海人看了也觉得新鲜。
去年回乡，世永带我去参观了一个将军村——岭根，见我对此很感兴趣，今年回乡时，他又邀了当地几个青年朋友，陪我去细细地考察了一番。这个小小的村庄，在民国时期是将军辈出的地方。看了陈列展览之后，我感到惭愧，作为一个临海学子，对于故乡这样一个历史文化名村，竟然毫无所知。但问问别人，也说是不知道。可见不单是我的孤陋寡闻，而是一种集体遗忘。
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？如果说，一九四九年以后，由于某些政治上的原因而被遮蔽；那么，何以我们这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，或者比我年长的人也不知道呢？那时候，只宣传孙中山、蒋介石，记得教科书里还有一篇描述陈其美的文章，别的革命先辈就谈得很少，或者简直不谈。临海城里有一条“文庆街”，算是乡人对于革命先辈的纪念，但我们并不知道王文庆的革命事迹，历史就这样被淹没掉了。直到时序转到了新的世纪，市场经济占了上风，地方上为了打造历史文化名城，以增加竞争的资本，这才广泛发掘文化遗产，以显示本城文化积淀的深厚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，岭根将军村才被重新发掘出来，在王文庆故居中开设陈列室，并在《临海历史文化名城研究系列丛书》中，出有一本厚厚的专书《历史文化名村——岭根》，对这段历史，重新予以认定，对这个村落，作出正面的评价。
岭根地处临海东乡，是东塍镇下属的一个村庄。虽然此处青山绿水，风景佳丽，但在江南农村倒也并不少见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而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庄里，在民国时期，却出了十四位革命志士，八位高级将领，还有一些将军女婿，成为将星荟萃之地，实属罕见。
岭根村民，王姓居多，占到百分之九十，俗称岭根王。辛亥时期，临海青年中最活跃的，就是岭根人王文庆。上世纪初，他在日本求学时，就与孙中山、陶成章、龚宝铨等革命志士相识相交，积极参加反清活动。一九〇四年初，他与陶成章一起回到浙江，联络会党，组织革命力量。那年冬天，光复会成立，王文庆由陶成章介绍入会；次年八月，以孙中山为首的同盟会成立，王文庆又加入了同盟会。他既相信陶成章，也相信孙中山，一心为了民族、民主革命，并无门户之见，所以两面关系都处得很好。一九〇六年夏，同盟会组织哥老会等会党，发动浏阳、醴陵起义，王文庆即回浙江发动会党配合响应。
传记中记述他当时的风度是：脚穿草鞋，腰束麻绳，跋山涉水，奔走联络。这使我想起了鲁迅对于陶成章的描述，简直是一个模样。但是起义失败了，王文庆只好亡命日本。次年，他又潜回国内，在上海创办启东学校，培养革命种子，积蓄革命力量，随时准备起义。这大概是当时革命党人普遍采用的方法，在绍兴就有秋瑾创办的大通学校，在安徽则有徐锡麟创办的巡警学校，在临海也有杨镇毅、屈映光等创办的耀梓体育学校。但是，当徐锡麟在安徽起事失败，秋瑾在绍兴蒙难之后，这些学校一概遭到封闭，办学者也受到通缉，王文庆只好再度逃亡到日本。
王文庆原在一九〇三年毕业于东京帝国法政大学，这次到东京再进入士官学校，一九〇八年毕业后，由陶成章介绍到南洋槟港中华学校做教员，实际上是担任光复会泗水分会负责人。他在那边创办了多种报纸，进行革命宣传；并在华侨中募集经费，支援国内革命，使南洋成为革命经费的主要来源。一九一一年的广州起义，就得到过他们的支持。王文庆接到起义的通知后，还曾带领泗水华侨青年前来支援，却因大雾船阻，尚未抵达，就得到起义失败的消息。但王文庆还是冒险潜入广州，通过总督衙门中的台州同乡，营救了一些被捕同志。他本人却陷在险境之中，经过化装，由同乡护送出城，这才脱险。同志们对他调侃道：黄花岗七十二烈士，差点要变成七十三烈士了。
这之后，王文庆就潜入上海，与李夑和、陶成章等商议设立光复会上海总部。他们总结了同盟会在华南地区起义屡次失败的教训，决定将光复会的工作重点放在华东、华北地区，并加强与同盟会中部总部的联络，准备在沪杭进行起义。而这时，武昌起义爆发了，王文庆等人与同盟会联合组织力量，在沪杭一带策应。他们原定于十一月六日在沪杭同时起义，却不料陈其美擅自于十一月二日在上海提前发动进攻，不幸被俘，关押在江南制造局中。王文庆急率光复军敢死队，攻下江南制造局，救出陈其美，光复了上海。这对当时革命形势的推进，起了重要的作用。
孙中山评价道：武昌起义后，“各省响应之最有力而影响于全国最大者，厥为上海”。接着，王文庆又带领这支敢死队，回师杭州，攻下浙江巡抚衙门和军械局，活捉浙江巡抚增韫，光复了杭州，并成立了浙江军政府。但此时，南京却久攻不下，影响全国的局势。王文庆和王萼兄弟又急从台州老家招募敢死队员，加入江浙援宁联军，前往驰援。他们从天保城和雨花台攻入，终于光复了南京，迎接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。为纪念此役，当年在莫愁湖畔还建有纪念碑，孙中山题词云：“建国成仁”。可惜后人早就忘怀了。鲁迅赠日本友人白莲女士诗云：“雨花台边埋断戟，莫愁湖里余微波。所思美人不可见，归忆江天发浩歌。”就是追忆此事的，真是感慨系之。
杭州光复之后，王文庆当选为浙江省临时参议会议员；南京政府成立，他又当选为临时参议院议员。但王文庆志不在做官，而是要继续革命。所以当他看到袁世凯倒行逆施时，就拒绝与他合作，不肯就任袁政府封的南洋宣慰使的官职，而追随孙中山进行二次革命，他先后参加了国民党和中华革命党，曾陪同孙中山到浙江视察，并带领浙江的革命党人举行武装起义，攻入都督府，赶走投靠袁世凯的都督朱瑞，宣布浙江独立，被推为浙江省议会会长，后又被推为省长。当然，北洋军阀政府是不放心王文庆这样的革命党人做省长的，不久他就被撤换掉，改任民政厅厅长等职。一九一七年，孙中山南下广州，发起护法运动。王文庆即辞去浙江一切职务，追随孙中山左右，成为护法国会参议员，因在福建成功地策反围剿军一个团的起义，而受到孙中山的褒奖，并被任命为“援闽浙军”少将副司令。
王文庆不怕清政府的迫害，不怕北洋军阀的排挤，但却极其厌恶革命队伍内部的分裂和倾轧。陈其美为了争当上海都督，巩固自己的地位，就排挤光复会的势力，竟派蒋介石去刺杀光复会首领陶成章，这使王文庆很愤怒。一九二一年孙中山发动二次护法运动时，王文庆再次南下支持，蒋介石在广州曾托人求见王文庆，王文庆拒绝接见。不久，他就退出政坛，隐居上海养病。但他仍关心民生疾苦，关心国家大事。比如，对于陈炯明的叛变，王文庆就提出了强烈抗议；一九二二年台州洪灾，王文庆出任华洋义赈会台州义赈队总参议，抱病为故乡百姓募捐振灾；一九二三年，曹锟经贿选当上总统，王文庆又立即组织浙江自治军，并通电宁波独立。独立事件失败后，他受到的刺激很大，身体每况愈下，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三日在上海福民医院病逝。
王文庆一生奔走革命，不谋官位，不蓄私产，身后甚为萧条，连衣衾棺木都是亲戚赠送的。但毕竟是革命先驱，在沪全浙公会闻知，即成立追悼王文庆筹备处，并由章太炎起草了《发起开会追悼王文庆通告》，发表在三月十二日《申报》上，文中高度评价了王文庆的革命业绩：“君本光复旧勋，及袁氏称帝，又与浙中豪俊，驱除朱瑞，名满东南，而性情澹泊。最近浙局不宁，方欲投袂，竟以腹疾告终。身后萧条，家无积粟……平生言行，亦宜著之铭颂。”三月二十九日公祭会上，章太炎又担任主祭，在祭文中高度赞扬了王文庆的人品和功绩：“呜呼文庆，正气所孕。有清末造，崛起革命。振臂疾呼，追逐豪俊。瀛海归来，浙局底定。名满东南，气慑藩镇。刍狗功名，土苴政柄。恬退山林，澹泊明性。每当政变，奋不避刃。义师所指，介胄忠信。甲子之役，不幸败衄。入险出夷，身免者仅。三军皆墨，忧愤交并。郁郁沪滨，寝成痼疾。药石无灵，刀圭杂进。自冬阻春，医术告罄。呜呼文庆！岁寒后凋，疾风知劲。喘息尚存，讵甘退听……”
章太炎是革命前辈，光复会首领。一个为他所热情肯定的“光复旧勋”，为什么在民国时期会被遗忘、被遮蔽呢？这只能从政治上的派别观念来解释。人们常说，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，这说出了部分的实情，但并不全面。因为有些人的革命主张虽然胜利了，但因为没有掌权，同样会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。所以应该说，历史是权力者书写的。光复会虽然在推翻清朝、建立民国的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，但最后掌权的是同盟会——国民党，所以光复会的功绩常常被遮蔽。尽管王文庆本人并无派别之见，他参加光复会，也参加同盟会、中华革命党和国民党，但在别人看来，他毕竟是光复会的中坚，而且因蒋介石刺杀陶成章，而拒绝蒋的求见，在蒋介石掌权之后，能不遭忌？
这就是历史书写背后的实情。我的老师贾植芳教授晚年曾出过一本自选集《历史的背面》，这个书名起得好，非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者绝对想不出来。是的，我们阅读历史，不应只看到正面的书写，还应该看看历史背面的材料，这才是真正的历史。
王文庆的作用，不仅在于他本人对革命所作的贡献，而且还影响了一批同乡人投身革命，造就了岭根这个将军村。
王萼是王文庆的胞弟，一九〇七年考入保定速成军校，一九一〇年毕业之后就职于浙江新军督练公所，兼浙江讲武学堂教习，后来成为重要将领的蒋鼎文，就是他的学生。次年，转任吴淞要塞副司令兼参谋长。广州起义失败后，王萼立即赴沪与陶成章、王文庆等会合，商议新形势下光复会的工作计划，作出以浙沪为工作重点，光复江南的决定。王萼利用自己在浙江新军中的关系，协助王文庆做新军的策反工作，准备在杭州起义。十月底，浙军临时司令部成立，王萼任参谋官，十一月四日，起义成功。上海、杭州光复后，陶成章、王文庆又组织江浙联军，增援民军攻打南京。王萼任联军团长，带领台州敢死队，强攻天保城、雨花台，光复了南京。后袁世凯窃国，浙江都督朱瑞附袁，王文庆、王萼等又通电讨袁，王萼奉命围攻将军署，朱瑞乘夜从坑道中逃跑；此后王文庆所推动的两次宁波独立运动，王萼也都参加了。只是在孙中山南下进行护法运动时，王萼却受浙督杨善德之命，率军南下福建准备围剿护法军，后受到兄长的劝阻，率本团官兵起义，投奔护法军。
王萼有一点与兄长不同的地方，即与蒋介石的关系。王文庆因蒋刺杀陶成章而与之断绝关系，王萼则因与蒋在保定军校同学的关系而走得较近。一九二五年，他南下广州，在蒋介石任司令的长洲要塞司令部任参谋长，并在蒋介石任校长的黄埔军校兼任军械处处长，这段期间，还参与策划了中山舰事件，因而升任虎门要塞司令。接着就参加北伐，并调任镇海要塞司令，后又调任江宁要塞司令，拱卫首都南京，可见其受到重用。
王萼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。一九三三年，日本军舰常在下关江面耀武扬威，王萼极为愤怒，策划要用要塞守炮轰击，遭到国防部长何应钦的阻挠，王萼愤而辞职，退隐上海，直至一九四一年病故。国民政府追授中将军衔。
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就力主抗战的岭根人，还有王纶。一九三三年他担任参谋本部第一厅中将厅长，参与何应钦的北平军分会工作，当时他就力主坚守长城，抗击日本侵略者。他反对退守保定之妥协主张，声言“有我在，就有北平在”。可惜壮志未酬，在一九三五年就坠马身亡。
除上述三人之外，民国时期岭根的将星还有：联勤总部第八医院少将院长王维、新编青年军中将副军长王大钧、海门要塞中将司令王辅臣、舟山守备区少将师长王吉祥、独立旅少将旅长王汉斋。
其实，将军只不过是一种高级军衔而已，没有这种军衔的革命者，则更多。比如王与堂，是当年跟随王文庆参加辛亥革命的老人，参加过光复杭州和光复南京的战斗，因功从士兵升到连长，后随王萼在虎门要塞任“超武号”舰长、火药库库长等职，抗日战争时期在老家任临海县东塍区抗日自卫大队副大队长。他澹泊无争，心态平和，一直活到一百零二岁。
还有一位女革命家王素常，是王文庆的侄女，她是台州府唯一的光复会女会员。在广州起义失败后的艰难日子里，她出面租屋，设立“光复会驻沪机关制造部”，协助杨哲商等制造炸弹。杨哲商失手炸死时，王素常也受伤被捕。而仍矢志不渝，出狱后任光复军司令总部秘书，并加入“女子荡宁队”，参与光复南京之役。但她对于革命胜利后的腐败景象，则深恶痛绝。这可从她挽杨哲商联中看出，挽联赞烈士云：“赢得魂依徐祠，魄傍陶墓，湖山万古，俎豆千秋”；而讽争官者云：“看他女闹参政，男闹党争，四海横流，九州长夜，悲观何日已”。她看不惯这种腐败景象，认为有悖革命初衷，就脱离政界，到日本留学去了。
岭根是一个山村，为什么会出那么多名人、将军呢？风水先生说是那边风水独好的缘故，有“三水夹金”“九龙舞翠”“二虎卧峙”，但这种好山好水，在浙江并不少见，何以岭根独秀？依我看，倒不如用人文地理来解释，或许更能说明问题一些。
岭根虽然是一个山村，但却是古代驿道通过的地方。这条驿道，唐宋时期就开辟了，从温州，经章安、岭根，直达鄞县、宁波，是一条交通要道。所以，岭根虽然地处山区，但并不闭塞。由于是交通要道，因而商业也就较为发达，这里的草编之物以及各种土产，早就成了商品，流往外地。由于商业发达，文化也必然发达。这里古代就出了不少文人和官员，如翰林、大学士、通判和朝议大夫等，这不是偶然的。正如临海西乡张家渡村，由于永安溪流过，成为商业集镇，因而办学甚早，人才辈出，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王文庆之所以能很早就有革命意识，这与他在东湖书院受到民主思想影响有关，而他之所以能被送到东湖书院读书，同家长有较开通的思想有关。
其实，不单岭根村人才辈出，将星高照，就是整个东塍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？在民国时代，最为出名的就有屈映光、周至柔、陈良等。这也是因为地方经济、文化较为发达之故。但在一九四九年以后，他们都成为被批判的人物。特别是空军司令周至柔，因被列入新华社所开列的战犯名单，更是重点清查和批判对象。他本人到台湾去了，亲戚本家被牵连的不少。比如，他的堂侄周鸣志在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的“两航起义”中起过关键性的作用，但在回到大陆之后，却被弃置一旁，而且还受到迫害，直到改革开放之后，才逐步落实政策。因为这时，周至柔本人的招牌也已由“匪首之家”而变为“抗日英雄”了，所以有关人员也相应改变待遇。村民讽之曰：“日头晒到破团箕”，意谓迟暮的光照，团箕早已破损也。
文化是传承的，历史不能割断。我们只能在人类已经创造的文明基础上前进，而不能一切从我开始。但愿现在对于历史文化名村的追寻，不仅仅是为了发展旅游经济的需要，而更多地着眼于文化历史的发展。